四十多年前,在我的家乡鄂东南,流传着一些神秘的巫风傩俗。而我的母亲,正是笃信这些民间法术的人。 上世纪二十年代,母亲刚出生,便被她的重男轻女的生母抛弃在雪地里,自小从未感受过母爱的她后来做了母亲,反将自己的儿女加倍地宠爱着。母亲内玉而外璞,内巧而外拙,禀性懦弱本分,一辈子不谙世故。这种内敛的性格让她遍尝世事苦辛,饱受人间白眼。她在外人面前总是铠甲傍身,但一回到家,却把全部的母性的柔软呈给了自己的一对儿女。只因她那满腹的柔情在外无处播撒,日渐堆积,便愈发浓酽,啜一囗,直叫儿醉了一世。 然而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下我,又恰遇连续三年发大水,我既没吸过母乳,又没饮过牛奶,我是母亲将高粱馃子嚼碎了口对口喂大的。所以我自小瘦得就像一把火钳,羸弱多病。幼时我常常无端地流鼻血,每次会哭得昏天黑地。和我姐打闹过后也会哭。摔跤了还是会哭。哭的理由千奇百怪。人常说,一个完整的家离不开人间世的三样声音——锅碗瓢盆交响曲,女人的唠叨,以及孩子的哭闹。幼时的我对哭是极有经验的。我的哭,最初只是对于鼻衄的恐惧,或是对于我姐的抗议,或是对于绊倒我的土坷垃的诅咒,后来却演变为对于母亲的魂灵的魔一般的牵绊。我常常一边哭,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狡黠地偷觑,或者竖起耳朵窃窃地探听,约摸瞥见母亲擎着的煤油灯的摇晃的光影越来越暗,或者听见母亲熟悉的咳嗽声越来越远,我便立马调高了哭声的分贝,这时,母亲仿佛丢了魂魄似的,无论多忙,她都会丢下手中的活计,将我揽入怀中,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一把诸如野莲子、野荸荠、马泡之类的野果,或者从枕头底下翻出几块因久放而散发着些许瓮气的饼干来。可我仍旧没日没夜地哭着。 究其实,这哪里是哭呢?这分明是吟呢,吟着关于母亲的延绵不绝的童歌。 然而母亲却愈见心慌意乱起来,她惟恐我是被什么不洁之物附了身,于是吩咐读了半年私塾的父亲用红纸黑字写了一段咒文,大约是“天皇皇,地皇皇,我家有个夜哭郎,过路君子念三遍,一觉睡到大天光”之类的字符,贴在屋侧靠河傍路的大树上。 在今世的年轻人眼里,这实在是一种愚昧的封建迷信活动,可是,若干年后,当她同样也做了母亲,当她的孩子同样面临病魔的摧折,当她跪求了现代名医仍无济于事的时候,终会理解老辈人为什么会耽于求神拜佛,终会明白为什么原本孱弱的母亲会突然生出巫婆似的獠牙,敢于去直面一切的魑魅魍魉。 我的母亲并不识字,我不知道母亲的法术是从哪里捡拾来的,也不知道她的那些法术究竟属于道家,还是属于佛家,或许都不是吧。自从四十多岁时诞下我,她便无师自通,似乎一夜之间便突然变得神神叨叨起来。一辈子省吃俭用的她,却开始舍得花钱买回大把大把的香烛,鞭炮,冥币,黄表纸和万贯钱。每年春节,从腊月二十三至正月半,母亲每日都要虔诚地上香拜神祭祖。年夜饭,必得请祖人先“吃”为敬。每月的初一和十五,定是母亲斋戒食素的日子。儿时的我,总以为母亲有两个异于常人的特点。一是不爱吃肉。譬如家里每次煨鸡汤,她一定把两只鸡大腿分夹给我们姐弟二人,而她,偶尔只啃一啃鸡头鸡脚之类食之乏味、弃之可惜的部位,甚或干脆不沾荤腥的。二是不畏冷。幼时我们一家四口同睡在一张大床上,冬日的夜晚,我的那双冰铁一样的脚不小心碰触了我姐,她便冷得一个激灵,于是拿脚蹬我,而母亲却将我的脚丫一把搂进怀里。如此种种,现在想来,母亲为了换取我们姐弟二人的平安与饱暖,其实是有意以自己的肉身去承受这人间的万般苦,且甘之如饴。 而我儿时的好哭, 除了因为流鼻血、打闹和摔跤之类,最难忘的一次,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。 那天,已是子夜时分,我突然莫名地被一片膜状的凶险的恶痰封扼住咽喉,不能言语,亦不能呼吸,几乎窒息过去。在惊恐万状地挣扎了许久之后,才终于哭出声来。儿子的每一次生病,都是母亲的一次天塌地陷。惊慌失措的她和父亲连夜将我送往三里地外的医院急救。四十多年前,乡间还没有什么交通工具,只能徒步。那时也没有通电,天地之间黑魆魆一片。其时家乡的小河上尚未架桥,父亲隔河吆喝,那急切的大嗓门刺破了九十里长港的莽莽夜空,惊起了两岸的鸥鹭,也惊醒了歇宿在河对岸的摆渡翁。匆匆下了渡船,惊魂未定的母亲和父亲并未带我去大队卫生所,而是直奔更大一点的公社卫生院。医生们早都熟睡了,年已半百的母亲不停地敲窗且呼号…… 其实,当年的诸多细节已然模糊不清,可我知道,那夜,父亲的脊背一定宽厚如山,那夜,母亲的臂弯一定温暖如海,那夜,有一只邪恶的魔爪要将我往黑洞洞的阴曹里掳去,而母亲和父亲豁出命来齐将我往阳世里夺回。 从医院求药回来,我仍无好转的迹象。母亲抱着我以泪洗面,彻夜难眠。 所谓母爱,便是一个落水者,明知没有什么希望,也要竭尽全力在水底扑腾,妄图抓住每一线命运的可能。 后来,母亲焚了三柱香,盛了半碗水,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将三根筷子在碗里竖立起来,一边还喃喃地念叨着谁也听不分明的咒语。这也是一种古老的法术,据说,倘若成功地将筷子在碗里竖立起来了,附在孩子身上的邪祟也许便会诡异地消失。 然而,施完这法术,我的病依旧如故,更兼高烧乏力,卧床不起。又一日过去了,眼见太阳西下,鸡鸭归笼,左邻右舍纷纷关门闭户,脸色凝重的母亲便带着我姐悄悄到河边去给我“叫黑”。 自从那年我在屋旁的九十里长港发生过一次溺水事故之后,每回生病,母亲都疑心我又被河里的邪祟附了身,受了惊吓,得做一场法事,祈求列宗列祖,一起把我那颗已然脱离肉身,在河里四处流浪的魂灵召唤回来。 母亲领着我姐沿着我家的码头下到河边,颤颤巍巍点上香烛纸钱。母亲一边敲着一只破碗,一边拖长了尾音呼唤着我的乳名: “……儿吔——,回来哟——” 我姐紧跟着应答一声:“回来了。“ 母亲打前,我姐殿后,两人不停地一呼一答,前呼后拥,一起护送着我的那颗孑孓独行的魂灵踏上归家的路途。 而彼时,我的肉身却躺在家里的床上。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那时,裹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的那个慵懒的我,感觉自己正被全世界包裹和呵护着。人这辈子,最是难以忘怀的,莫过于自己尚小,母亲尚在的岁月,最是幸福的时光,恰是那些恹恹患病的日子。 那一年,屋外的母亲心如油煎,屋内的我却浑然不知。我躺在床上,竖着耳朵听见母亲和我姐的声音越来越近,后来,母亲进屋,停驻在我的床前,口中仍念念有词。母亲的声音在我的周遭萦绕盘桓,在九十里长港的上空经久回荡。这声调恍若楚剧里的悲迓腔,千回百折,缠绵幽怨,字字铿锵,摄人心魄。这次,我竟隐隐约约听懂了一些只言片语,只听我那可怜的母亲唱念道: “……王家的祖人嘞——,你们可要庇佑我的细儿好好的啊!……就把所有的病痛都加于我身吧!” 江南好,写于甲辰季冬之二十。记录人生,感恩倾听!

作者:江南好

音乐:你赠我独有段戒感一Mttilk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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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25年4月12日 23: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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